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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考古百年 |追忆导师吴耀利先生

去年开始到学校教书,总会不由更多想起读书时的往事,在一次念及吴耀利先生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竟然是吴老师指导的唯一的学生!

今年五一假期期间,也是我着手准备招录第二个研究生之际,十分意外地听到导师吴耀利先生于一年前去世的消息。原想着有一天回京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不禁感慨万千,潸然泪下……
2001年第一次拜见吴老师,距今已经是近二十年了。大概是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考古系读硕士研究生时,新学期开学一两周的时候,我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拜访导师。因为另一位导师陈星灿老师当时在美国访学,就单独与吴老师会面。记得当时天气还比较热,吴老师穿着短袖、休闲裤,印象比较深的是在短袖中贴身穿着汗衫,这是当时典型的老年人,尤其是南方上了年纪的人的穿法。后来,吴老师也一直保持着这种不修边幅、简素、保守的穿衣风格。就像穿衣服一样,吴老师与我说话的风格也一直没变,每次谈话都十分简短,在客套问询几句后,基本上就结束了。最后一次见面,大约是在2007年或2008年,在考古所附近的一个银行,我在取钱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吴老师,很高兴地表示要去他家里坐坐。他仍然保持着以往的矜持和淡然,坚决拒绝了我,问了我工作的事情后,跟我说只要我干好工作就可以了,然后就离去了。

研究生二年级下半期和三年级下半期是我与吴老师交集最多的时候。二年级吴老师给我上新石器时代考古课程,内容十分简单,就是要求我每周临几幅新石器时期不同地域的典型器物图,去考古所交给他。当时他是考古所史前研究室主任,每次交作业都在他的办公室,交完作业后,在交谈时,经常会有电话或客人来找,于是授课很快就结束了。也不像其他授课老师,他的课期末也没有撰写论文的任务,就是平时的作业。其实,我一直最害怕绘图类课程。因为之前两次学习,都以灰暗告终。从小在乡村读书,没有美术课,后来到了城里读五年级,美术课没有一点基础,彼时茶杯、苹果之类静物画的授课,因为弄不明白,常常是到了快下课时,我才刚刚开始起笔。在大学上考古绘图课时,我因为参与学校社团繁杂的事务,隔三岔五就翘一次课,最后勉强才过关。在吴老师这种轻松的授课中,我反倒不那么觉得绘图的枯燥和无味了,甚至还有了几分兴致。三年级下学期,我的主要任务是写毕业论文。因为三年级上学期之前我十分强烈地想考博、出国,吴老师和陈老师担心我的论文耽误了,十分关注我论文的进展情况。那时候,陈老师仍在美国,他每周打过来一次越洋电话问询我的论文进度,还委托李新伟老师面授、指导我。吴老师则是要求我大约一两周打印出写好的部分,按时交给他审读。吴老师经常是修改一些基本的字句和修辞手法,比如,他对我的论文中多次出现的“笔者”提出了批评,认为不是研究论文的说辞,更专业的说法是“本文”。即便是在最为紧要的指导论文的时刻,也是每次交完打印稿,交流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我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我论文的主题是裴李岗文化墓葬,为了让我深入探讨有关论文的具体问题,他经常让我去请教他的好友,对裴李岗文化墓地有过精深研究的朱延平老师,由朱老师与我详细讲述对论文的意见和建议。我的毕业论文能够获得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优秀论文奖,后来在《华夏考古》发表,应该感谢吴老师、陈老师的严格监督,精心安排,还有他们和朱老师、李老师的悉心指导。现在想起来,有这么超级豪华的导师团队,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毕业论文写作、学习的过程,让我对问学之路产生了兴趣和信心,也为以后从事专业的学术研究奠定了关键的基础。

快毕业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吴老师家里。记不清楚缘起了,可能是当时我提出后,王志华师母热情邀请的结果。有一段时间,师母在考古所人事处协助管理文件、资料、档案等,我则在所里科研处帮忙整理科研档案资料,于是就认识了师母。吴老师家住的房子不大,与穿衣服一样,装修也十分简朴。那次,我还品尝了师母亲自下厨做的饭菜,着实很不错,忍不住夸了几句。当时我经济上遇到了困难,不知道吴老师和师母怎么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很关心而郑重地问我,需不需要他们的经济资助。可能是平时除了学业之外的交往少,我推辞说已经解决了,内心深处仍然十分感动。吃饭的时候,还谈到他唯一的儿子,他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了,却不喜欢自己从事的工作,一直想让父亲找关系帮忙换工作,但吴老师却不愿给别人增加麻烦。但是当其他人有求于吴老师时,他却尽力而为。毕业后,我离开了考古所,也离开了考古领域。可能是当时吴老师没有手机或没有给我手机号,毕业后的几年中,与吴老师和师母的联系,主要就是与师母春节互相拜年的短信。后来,我换了手机,弄丢了师母的号码,连起码的联络也没有了,直到我最后一次见到吴老师。

我读研究生的那一届,社科院研究生院考古系仅有我和王欢两人。可能是因为招生少的原因,在我们与任课老师接触时,他们大多十分热情,愿意让我们去家里上课、做客,也十分喜欢请我们吃饭。吴老师却是一个例外,除了那次在吴老师家,吴老师和我竟然没有在一起吃过饭。在为数不多的面谈中,吴老师对我的学业要求严格,很少看到他脸上出现笑容。在我看到吴老师出现的场合中,他总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淡漠超然,似乎让人感觉有几分“不近人情”。

听说吴老师在考古所例行的田野工地检查时,十分严厉。他一旦发现问题,就在考古现场当面对涉及的同事提出直接的批评,得罪了不少人。在我临近毕业时,他经常与所里一些老师争吵,大约多是因为当时所里要重新盖楼、安排办公室、添置办公家具等一些细碎的事情。就我自己当时的了解,除了所里要求出席、参加的会议、研讨会外,他很少参加公开的学术研讨会,更很少在外举办讲座。在史前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除了专业学术研究工作外,他踏踏实实地干了大量具体而琐碎的事务性工作。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那么谦逊、谨慎。甚至我这个他唯一指导过的学生,在教导的过程中,他也甘愿处在副导师,非主要传授老师的位置。在我跟他学习的过程中,虽然他话语不多,平静清淡,我却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热情、真诚、质朴、善良、厚道。他总是愿意默默地关注我,把他认为最好的条件都提供给我,从来没有让我帮助他干任何一件小事,一丝一毫也没要求我对他的付出予以回报。他对我放弃他深爱的考古事业,从事其他工作也毫无责怪之意。他与我最后一次见面,跟我说的那句话:“把工作干好就可以了”,是发自肺腑的。

在中国社会科学网上,吴老师仅公开的学术成果,就多达52项,他参与主编、撰写的考古报告和书籍,获奖3次,可谓是业绩卓越,硕果累累。在中国考古学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他在学术上的执着、纯粹、勤奋,一点也不逊色于任何其他同仁。在考古所里年龄和资历相近的老师中,吴老师的学术和工作业绩也无愧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他的社会知名度与成就、贡献相比,似乎并不匹配。在这个五光十色的时代,很多人对名利趋之若鹜,他却并没有受到不良习气的干扰。他固执地守护着那片心灵的净土,除了考古业务和研究外,他并不在乎许多身外之物,包括住房、荣誉等等,这可能也是他快退休时常与别人起争执的原因之一吧。与大量长年奋斗在考古战线上的老兵一样,他敬业维正,辛勤耕耘,埋头苦干,甘守清贫,乐于奉献、不求闻达。正是因为有了像吴老师这样的一批中坚力量,他们稳若磐石,巍然而立,迎难而上,艰辛跋涉,中国的考古事业才迎来了百年未有之大发展机遇。

与吴老师平时为人处事的低调、静默作风一样,他的离开也是那样平静、寂清。因为疫情等原因,现在考古所的不少老师还不知道他已经溘然长逝的消息。2020年3月15日,尊敬的吴耀利师,突然而静悄悄地离开了。他为事业、学术刚毅坚守的精神,为人处事的纯正、醇厚,像寒夜中的烛光,永远温暖在我的心间,照亮我的精神家园,激励着我“把工作干好”,更加坚定地在寂寞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学术之路上不断探索、勇于进取,并以更大的热情和诚恳去教导学生,让闪烁着光芒的学术之薪火,后继有人,代代相传!

(浙江大学艺术史研究所 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