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巍巍雪山倒映在玛不错湖上,立夏时节已过,高原上被披满的仍是荒芜。
站在西藏中南部康马县嘎拉乡东北的玛不错湖岸,头痛、气短、胸闷等高原反应症状明显,这里即是地处喜马拉雅中段北翼的高原,海拔4410至4430米的玛不错遗址。


“人类是什么时间开始在这高原上生存的呢?”来到遗址旁,记者不禁遐想。
发达的戳印纹、划纹为装饰的磨光侈口平底罐,折腹平底盆,各类骨蚌器,还有水晶为原料的细石器……在玛不错湖东南岸山坡上的遗址发掘Ⅰ区,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副所长夏格旺堆细数着遗址发掘出土的遗物,经过多年的考古工作,结合古DNA、古人类学、动植物考古、环境考古等方面研究,揭示了人类在海拔4400米以上的生态位活动的高原适应性、复杂性和连续性。
“我们所在的是迄今为止青藏高原腹地海拔最高、年代最早、延续时间最长(距今4800至2000年)也最为清晰的文化序列的遗址。但请不要过于兴奋,当心高原反应。”夏格旺堆温暖地提醒着记者,打开了话匣子。
青藏高原的新石器化、定居化、农牧化、人群迁徙和文化交流等议题是国际学术界高度关注的热点问题。
2019年,首次发现玛不错遗址后,经国家文物局批准,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联合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兰州大学、北京大学、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等多家单位开展了5个年度的田野发掘工作。
站在遗址所在的山脊上远眺,可以辨认遗址发掘分布的3个区域,Ⅰ区位于湖滨东南岸的山坡、山脊和山脊东、西坡脚,Ⅱ区位于湖泊南岸的垭口坡地,Ⅲ区位于湖滨西北部的洪积坡地。
在夏格旺堆的指引下,记者发现所在位置恰是一处墓葬,“我们对遗址进行发掘清理后,已经进行了回填,现在能看出长方形墓葬的大概轮廓。”
“目前发掘了1650平方米,共清理墓葬61座、灰坑43座、柱洞8个、活动面5个、灶4个、火塘2个、石构遗址2座等。”夏格旺堆介绍,墓葬类型有石棺墓、竖穴土坑墓、石室墓,葬式有俯身直肢葬、二次捡骨葬、侧身曲肢葬、仰身抱胸直肢葬,上下叠葬和焚尸等葬俗。
根据综合特征,考古工作者又把遗址的3个区域分成4期。
第一期遗存距今5000至4000年,以Ⅰ区文化层和俯身直肢石棺墓为主,其中距今5000至4500年的遗存分布于Ⅲ区。
第二期遗存距今4000至3300年,分布于Ⅰ区南部的墓葬、灰坑和地层中,以竖穴土坑墓为主。在Ⅱ区仅发现了2处火塘。随葬品的数量和种类为4期之最。
第三期遗存距今3300至3000年,分布于Ⅰ区南部。以拣骨葬为主的石室墓为代表,随葬品稀少。
第四期遗存距今3000至2000年,发掘区所见聚落布局发生明显转变,从墓地变为非墓地功能的大型石构建筑,同时出现祭祀灰坑遗迹。
“有了科学的分期,让我们更容易捋清楚玛不错聚落演变脉络、遗址各时期的聚落布局和遗迹类型,不仅填补了高海拔新石器时代人类生存策略研究的空白,同时也为西藏新石器阶段聚落考古与社会研究提供了迄今为止最为丰富的一批资料。”严谨细致的夏格旺堆难掩心中的自豪,第二、三期的文化面貌明显有别于已发现的其他遗址,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考古学文化类型——“玛不错文化”,而且,玛不错遗址的发现和发掘,不仅对西藏考古,对世界范围内认识和理解高原人类适应演化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玛不错遗址发掘带来的惊喜还在于发现了众多外来遗存,如稻、粟、黍、海贝、象牙、羊、青铜器、滑石珠、费昂斯、红玉髓等,不仅填补了跨区域文化交流的空白,而且对于研究极端环境中本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的。
翻山越岭、察古知今。
位于拉萨市堆龙德庆区德庆镇的尚嘎岗遗址则揭示了距今10万年前,人类便踏上了青藏高原。
汽车驶离主路,沿着堆龙曲支流雄曲附近的乡间小路行驶半个多小时后,到达海拔约4170米的尚嘎岗遗址。


在雄曲的三级和二级阶地上,尚嘎岗遗址被搭建大棚保护起来,遗址剖面清晰可见。
“2023年和2024年两个年度的发掘中,在三级阶地发现的上、下两个文化层,出土了丰富的石制品组合,类型包括盘状石核、石核边缘石片、三角形石片、锯齿刃器等,表现出以盘状技术为特色的旧石器时代中期技术特征。”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赤列次仁介绍,光释光测年显示遗址三级阶地的文化层年代不晚于距今10万年。尚嘎岗遗址既有旧石器时代中期技术遗存,又有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叶和细石叶技术遗存,为解析早期人类探索和适应青藏高原的过程与适应生存策略等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考古学证据。
近年来,考古工作者针对“西藏高原早期人类的起源与迁徙”“西藏新石器时代考古学区系类型”“西藏早期金属时代考古学文化框架与早期复杂社会的起源研究”“吐蕃遗存考古调查与研究”等重大课题,全面开展考古工作。
经幡飘展、佛塔矗立。在海拔3600米的拉萨河下游右岸的一处扇形冲积谷内,曾是吐蕃时期重要的政治与佛教中心之一的温江多。
20世纪前半叶,意大利藏学家杜齐、英国官员及藏学家黎吉生等都曾到访过温江多。
20世纪90年代,当地群众复建吾香拉康时发现若干早期建筑莲花柱础,同时在修建拉康西侧道路时发现了一件龟趺碑座。由此,温江多遗址进入考古工作者的视线,2021至2022年,作为国家文物局“考古中国”重大项目,遗址的发掘工作逐步展开。


跟随考古工作者,记者走进遗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中部的吾香拉康,四角有四座佛塔,龟趺碑座在西侧。
“目前,已清理出了吾香拉康周边土石建筑基础、西南塔和东北塔基础等地下遗迹。”夏格旺堆边走边向记者介绍,出土遗物质地有陶、泥、铜、石、骨、铁等六类。其中,陶质建筑材料数量最多,种类包括带釉和不带釉的筒瓦、板瓦、瓦当、砖、窄板瓦、正当沟等,釉色以白色、绿色、蓝色、红色为主。
“砖瓦形制均为典型汉地特征,带釉瓦与唐长安城大明宫等遗址出土琉璃瓦相似。通过釉的成分分析推测,白釉可能为地方化的唐代汉地技术传统,蓝釉、绿釉等或为吐蕃本土或周边地区的技术传统。”夏格旺堆进一步解释到,大量砖瓦建筑材料的使用表明唐蕃物质文化交流十分密切。
无字碑身与唐乾陵、定陵无字碑异曲同工,龟趺基座、上下收分碑身、庑殿顶碑帽的组合造型则与唐蕃会盟碑、赤德松赞墓碑等相同,均为受唐代庑殿顶石碑影响而出现的吐蕃高等级石碑。同时,佛塔和建筑基址以土、石混筑,周边多配置带有明显祭祀意味的遗物坑等则应反映了吐蕃本土文化的特点。
“这些发现为研究公元7至9世纪吐蕃与中原唐王朝及其他地区的文化交流提供了珍贵材料,是‘丝绸之路’南亚廊道上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重要实证。”夏格旺堆说。
“考古工作本身也是非常艰辛的,不管怎么样,在国家大方针政策之下,我觉得考古工作还会越来越好。”当提及西藏考古工作的艰苦程度,夏格旺堆只是简单地回答。
2021年至今,西藏共开展32次主动性考古发掘工作,涉及16处古遗址、古墓地,发掘总面积达7000多平方米,覆盖了西藏7个地市,在年代上涵盖了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早期金属时代以及吐蕃时期。
不同阶段的技术文明在西藏相继孕育、发展。新发现和研究构建起西藏考古学文化的演进脉络与青藏高原考古学文化时空框架,展现出西藏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历史格局重要组成部分的历史事实。
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海拔高境界更高。
一代代考古人,通过一系列发掘与研究,实现西藏考古重大跨越。雪域高原上,考古中国,不断探索未知。
(徐秀丽)